田家桥(下)
田家桥(下)
田家
当说书先生来到田家桥时,太阳未沾山,每家便把炊烟早早挑在老榆树的可杈上。连牛驴拉着擦耙也往家走得分外欢快。吃饭时,孩子们往嘴里扒拉比往常快了许多。
桥头的板声响起来:
叭——叭——
这是两块儿八寸来长的木板,说书先生右手拿一个,向着左手握着那块儿敲击,敲下去,再从下往上顶回。在宁静的乡村傍晚,声音传得很远很远。
几声响过,孩子们便被敲掉了魂儿。一仰脖子,把碗底儿倒进嗓子,用袄袖把嘴唇横着一抹,抬脚就要往外跑。爹喊声:“别走!给先生端碗饭。舀稠点。”后一句是说给娘听的。

说书先生早早坐在桥头,微抬着头,把两只闭着的空洞的眼睛茫然对着没有光明的天空,耳朵警觉地捕捉着来自周边的信息。有人端饭来,赶紧放下板儿,满脸带笑地拿出自己的碗,让来人把饭倒进自己碗里——先生都自备碗筷。这家一碗菜饭,那家一碗杂面,也有疙瘩汤、米粥。如果谁家递过一块饼子,先生分外激动,两手郑重接过,小心的放在捎马里存起来。捎马书名褡裢,厚粗布做成,一尺来宽,二尺多长,出门挎在肩上,前后是兜。谜语说,上坡下坡,一个兔儿俩窝,就是此物。干粮等重要物品,绝对放在前兜!出门在外,吃百家饭,遇上阴天下雨,半路通空,不得不防呐。
先生如没吃饱,就拿起板儿再次敲响,家里的人听见,没端饭的赶紧端来。如果端的多了,先生便为难,嘴里不停地说着,饱了,饱了,真饱了。可人家老远端来,不好推却,总不能再让端回去。旁边乡亲们乱撺掇,喝了吧,汤汤水水的。在吃饱饭就是享受的年代,虽不挣钱,凭本事能吃个肚儿圆,也
确实令人羡慕。先生挺挺胸脯,松一下腰带,自我解嘲:“瞎子瞪瞪眼,能喝十八碗!”
“先生松松腰,能喝一大筲!”听那娘娘腔,便知五儿哥到了。

五儿哥辈儿小。农村风俗,耍婶子,闹奶奶。小辈儿不管年龄多大,都能和小嬸子小奶奶说笑。若和小辈儿女人说笑,便是为大不尊,有失体统了。这人外号屁篓子,专会随时随地排出五谷之气。他的拿手戏是走到当大辈儿的新媳妇儿跟前,一屁股坐下,立马在大庭广众下制造出一个声味俱全的优质产品,《笑林广记》有《屁诵》一篇赞道:“高耸金臀,洪宣宝气。依稀乎丝竹之声,仿佛乎麝兰之气。”当如是也。五儿哥屁门未闭,便倏然立起,嗔声作色:“你这大姐也真是的,叫俺在这儿也罢,不叫俺在这儿也罢,不该使出你的秘密武器崩俺!你有这本事,就算打元氏城没用上,也该等着去解放台湾用不好?”众人哄笑,羞得新媳妇面皮紫胀,恨无地缝可钻。
二大娘看不惯,便喊:“孩子,来我这儿,不搭理他,老不正经!”
五儿哥扭头调侃说书人:“先生,出门在外,吃好喝好。吃饱了记着用尿刷刷碗。”

过去能称先生的,有教书的、账房的、算卦的、说书的,肚里都有点水儿。说书的多是盲人,耳音记性口才极好,张口就答腔:“噢,这是咱们爆破能手五哥驾到。五哥五哥,屁比屎多。吃粑粑手搓,放屁筛锣。”
说够了,笑够了,人们都催着先生开讲。先生于是拿出小鼓,敲将起来:
嘣,嘣嘣,嘣嘣嘣,嘣嘣……
人们一下子静下来,耳边只剩下金水河的哗啦声,“啪”地一声,准是那顽皮的顺水白条兴奋,也跳起来听书了。
先生开腔:“各位客官,天也不早了,人也不少了,我也吃饱了,大家也不吵了,孩子也不闹了,狗也不咬了,下边该我唠叨了。”
嘣,嘣嘣,嘣嘣嘣,嘣嘣……
于是右手一摇,有节奏地打板唱起来:
“㕷们说的是——”
“㕷们说的是——”
“㕷们说的是——”
“哎呀,你说你这个说书的先生,来来回回的是说的是,说的是,说的是什么呀?众位客官有所不知,凡这世上之事最难认定的就是一个是字。你说是,他说不是;你说不是,他说就是。你亲眼看着是,可能不是;你看着不是,也可能就是。他说是,不是也是;他说不是,是也不是。到底谁是谁不是,是还是不是,真真难煞人——也——”
嘣,嘣嘣。
“比如这个孩子尿炕,本不算是,可山西就有个大闺女,偏偏喜欢上了尿炕,不会尿炕学尿炕。大家且听我慢慢道——来——”
嘣,嘣嘣。
“咱们说的是——
说了个闺女她本姓黄,
白日黑夜想做个皇娘。
这一天来她听人说,
做个娘娘得有特长。
正宫西宫不光长得好,
各顶个儿的她会尿床。
黄小姐一听明白了,
从此后,
她不会尿床学起了尿床。
…………”

下边,便细细描绘黄小姐尿床的水平,一泡尿,漂起了床,冲塌了房,大街树木冲个一扫光,溢满了河,暴满了江,眼看着淹了几座山岗,冲了九州十八县,顺着黄河过了太行。然后细说冲了什么府,什么县。什么太原、阳泉、平定、代州、临汾、洪洞,都被灌了黄汤。最后唱道:
“要问没冲哪个县,
要问没有冲掉哪个村庄,
它到了咱元氏绕着走,
它单单不敢冲咱北程乡。
要问这个为什么?
我的乡亲呀,就为咱,
北程的父老乡亲个个强!
又勤劳,又善良,
又慷慨,又大方,
深明大义礼数长,
怜贫惜老孝爹娘,
它真敢来这儿耍威风,
小心俺五儿哥给它一枪。”
“轰”地一声,人群大笑。最爱笑的猫嫂咯咯咯笑得又尖又响,别人笑声都停了,她还是咯咯咯咯停不下来,好容易长出一口气,看样子接近尾声,可能想起五儿哥刚才杰作,再来个二起脚,咯咯咯咯又掀起高潮,自己笑得不好意思,便拿巴掌在四嬸子身上乱拍。四嬸子不算了,反过来捉住她的手,往石头上去拍。人们本不笑了,看她笑得有趣,“轰”地一声,又笑起来。
上边说的只是小段,目的是等饭晚的人。人齐了,先生这才不紧不慢地开了正封。
夜深了,露凉了,金水河两岸,一座座土屋在蓊蓊郁郁的树木怀抱里,好像沉睡了。天上一轮圆月,把流霜般的银光泼撒得满世界都是,柳树枝,青啊树条,在街心地上随意涂抹着淡雅的水墨画。金水河泠泠响着,像一带碎银翻滚跳跃。整条大街,只听见说书先生抑扬顿挫地说着,唱着。人们随着穆桂英的枣红战马,手提绣绒刀,带着降龙木,离开穆柯寨,投奔大宋营,执掌元帅印,大破天门阵。众位将军,带着十八般兵器,无非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镋戈槊棍,鞭锏锤爪,什么带钩的,带刃的,带尖的,带刺的,带棱的,带坠的,带绒绳的,带锁链的,带倒刺钩的,带峨眉刺的,扔得出去的,拽得回来的,杀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辨邪正,说忠奸,道人情,表民心。听书的人焦急,愤怒,紧张,期待,偶尔哄地一笑,天上的月儿便抖上几抖。

哪本书也从来没说完过。每晚,等先生打起紧板,越说越快,终于唱道:
“说到这里算一段,
明个儿黑呀咱接着听。”
嘣,嘣嘣。
人们才像睡醒了一般,伸个懒腰,直起身,拎起各自的板凳、蒲墩,恋恋不舍地往家走去。一路恨恨地发表着感想:潘仁美也他娘忒坏了!
人走完了,先生歇口气,才摸索着走进我哥家的那间敞口草屋。在没暖壶的年代,不知他能否喝上一口凉水。躺在柴草上,大概还要默诵明晚的书,想着怎样才能给人带来更多的欢笑。
多年以后,我周末回家,走到南程村北,一条过道淋沟挡住了拿马杆的人。一看,正是当年的说书先生。便拉他迈过淋沟。
先生问我:“回家噢?”
“噢。”
“教学喽?”
“噢。”
“在城里喽?”
“噢。”
“在师范喽?”
我大惊!在这不用眼睛的人跟前,我竟是透明人。几句话把我说得精准,而我多年也走不进他的世界!
前几日回家,金水河已经重修,断了水流,刨了树木,拆了石桥,筑了水泥,加了栏杆。想从后街到前街,恨无双翅,须绕几百米从东边桥上才能过去。于是,想去河南岸走走,也就作罢了。
当年在田家桥说书场上笑得昏天黑地的人,多已进入无忧无烦,无嗔无怨,无喜无悲,无生无灭的极乐之境。七十岁以上迟迟不入状态的,连我还剩两个,一个拄着棍儿儿,一个不拄棍儿儿。
《干涸的金水河》(49)
2021/01/06于眠云斋
摄影:兰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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