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哲學家的孔子與作為哲學著作的《論語》

美國大儒羅思文說：“《論語》不是書，《論語》是一部行動指南，只有在做事做人的過程中，才能真正懂得《論語》。”他的這番話似乎有些道理，然而我們仔細思考一下，便會發現，如果這種觀點成為共識，那麼《論語》是否是一部哲學著作以及孔子是否是一位哲學家就有了懷疑的空間。

這點對於中國哲學而言是致命的，黑格爾在他的《哲學史講演錄》中便斷言：“我们看到孔子和他的弟子们的谈话，里面所讲的是一种常识道德，这种常识道德我们在哪里都找得到，在哪一个民族里都找得到，可能还要好些，这是毫无出色之点的东西。孔子只是一个实际的世间智者，在他那里思辩的哲学是一点也没有的——只有一些善良的、老练的、道德的教训，从里面我们不能获得什么特殊的东西。西塞罗留下给我们的“政治义务论”便是一本道德教训的书，比孔子所有的书内容丰富，而且更好。我们根据他的原著可以断言：为了保持孔子的名声，假使他的书从来不曾有过翻译，那倒是更好的事。”

假定孔子只是一位道德教育家，那麼自儒家成為正統往後的中國哲學是否具有真正的哲學地位就有了嫌隙。儒家學說難道真的只是道德說教與道德教化？我對此種觀點予以根本性的否定。

孔子當然是一位哲學家，記載孔子及其弟子言行的《論語》當然是一部哲學著作，只不過先是沒有哲學智慧的人看不出這一點，後有原教旨主義者將其奉為教條，兩者在不同的層面毀壞了孔子、儒家與《論語》的名聲。

在確認孔子與《論語》的哲學地位之前，我們還要解決一些問題。這些問題也是那些認為孔子沒有哲學的人的重要依據。

第一個問題便是，假定孔子是一位哲學家，為什麼《論語》中並沒有出現較為系統的邏輯推理？拋去中國人與古希臘人的思維不同（中國的詩性思維在《莊子》中表現得淋漓盡致），兩者在本體論上的根基不同之外（“易”與“onto”的不同），我想，最重要的是，《論語》文本的特殊性。不同於《孟子》《荀子》的大段學術性論述，《論語》以記錄孔子與其弟子的言行為主，文本的特殊性決定了其中不可能鋪陳開孔子全部的哲學智慧。

第二個問題便是，孔子為何不像老子那樣用哲學性的語言來訴說他的哲學智慧，反而使用樸素而平直的語言？這一點，我想分兩個層次論述。

首先，孔子使用樸素的語言來訴說，是立足於對話式的情境的。西方哲學最早的樣態也不是哲學化的語言、概念邏輯的推演，而是詩或者戲劇。柏拉圖的作品大多採取對話體戲劇的形式，同樣有大量生活化的語言（這點我學古希臘語有很深的體會，古希臘語到了亞里士多德的時候也還沒有成熟，亞里士多德之前的作家都是採用當地的方言寫作，在表達上有口語化和地方化的色彩）。所以我們不能據此便否定孔子的哲學智慧。言辭終究是思想的載體，而不是思想本身。

其次，受之於教學原則的影響，孔子不會時刻將大道理掛在嘴邊，而是見什麼人說什麼話，這叫做“教不躐等”。《禮記·學記》有這樣一句話：“幼者廳而弗問，學不躐等。”孔子顯然在踐行這一原則。雖然說“有教無類”，但由於個人的資質、品性終有不同，孔子對不同的人所教的知識是不一樣的。同樣是問“仁”，就會有“樊遲問仁。子曰：‘愛人。’”（顏淵）與“顏淵問仁。子曰：「克己復禮為仁。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顏淵曰：「請問其目。」子曰：「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顏淵曰：「回雖不敏，請事斯語矣。」”（顏淵）的不同。以樊遲的心性與智慧，只能接受“仁者愛人”的說法，而無法接受“為仁由己”的說法。“為仁由己”也只有像顏淵這樣自明本心的人才能做到。

未能自明本心的人倒是會執著於名相，反倒會將“為仁由己”視為所謂“唯心主義”“唯意志主義”，實際上降低了孔子哲學的品格，反倒是“污名化”了孔子，也“污名化”了儒家哲學。

孔子的哲學智慧是驚人的，以至於他在說理的時候也能注重對方身份、心性、品格的不同來給出具體的解決方案，這是一種哲學化的對話方式，是哲學化的生活方式。也就是說，孔子的哲學之所以給我們呈現出不是哲學的道德教化樣式，本身也是經過了孔子哲學化的思考之後形成的。

孔子的哲學面向人生、面向社會、面向倫理。他對天道是有過思考的，但是這種抽象的道理，他是不會面向大眾展現的，正如子貢所言：“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連普通弟子都沒有聽說過孔子講“性與天道”，更遑論大眾，但這不意味著孔子沒思考過，也不意味著孔子沒有對“關門弟子”講過。在孔子的教育體系當中，一般的弟子只能學習“詩禮之教”，《朱子語類》有載：“聖人教人自詩禮起，如鯉趨過庭，曰：『學詩乎？學禮乎？』詩是吟詠情性，感發人之善心；禮使人知得箇定分，這都是切身工夫。如書亦易看，大綱亦似詩。」”“詩禮之教”是入門的教育，是“登塘”，真正要“入室”，學的便是《春秋》與《易》了。就此而言，《論語》也只是展現了“部分的真實”，如果我們根據這“部分的真實”把孔子僅僅理解為一位道德說教家，這不是一種失真嗎？

有了上述的論述，我們有理由相信：孔子是一位偉大的哲學家，記載了孔子及其弟子部分言行的《論語》也是一部偉大的哲學著作，黑格爾對於孔子與《論語》的理解，也只能滿足西方中心主義者的自我陶醉與自我想象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