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阅读丨从'皇上特别给面子'说起,有多少学生被'非常'这个词绊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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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任万军

教高三语文课，免不了要应付各种资料、试题，做起来就没完没了。

翻到资料上一道诗歌鉴赏题，一看是高适的《燕歌行》：

汉家烟尘在东北，汉将辞家破残贼。

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

摐金伐鼓下榆关，旌旆逶迤碣石间。

校尉羽书飞瀚海，单于猎火照狼山。

……

一时间不由自主就开始神游天外。诗中的“榆关”、“碣石”都是我曾经去过的地方。榆关就是现在的山海关。山海关古称榆关，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碣石山在昌黎县，山势巍峨，但是也未能看到“山岛竦峙，水何澹澹”的景象。自秦汉以来，秦始皇、三国时的魏武帝曹操都留下过不少遗迹、诗篇。隋唐之际也曾多次出兵辽东，战况惨烈。

回到这首《燕歌行》。正当战事一起，唐朝大军整装待发之际，将士们意气风发，信心满满，渴望征战疆场，建功立业。而朝廷方面也做了充分的战前动员，大概也举行了隆重的出征仪式，皇帝也参战将士给予了高度的评价和赞扬，对扬我大唐国威的将士们也寄予厚望——“天子非常赐颜色”。

按照一般的解释是“赐颜色”意思是“赐予荣耀”、“赐予光彩”、“给予光荣”。“非常赐颜色”意思是“破格赐予荣耀”。颜色，其实往本质上说就是“脸色”、“面子”。朝廷要面子，当然也舍得给将士们给面子。这么说，其实也不妨这么理解：“皇上特别给面子”。既然皇上特别给面子，将士们也不能不兜着，于是全军上下，士气高涨。

但是结果并不如意。主将张守珪骄逸轻敌，不恤士卒，致使战事失利。由诗中“将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征人蓟北空回首、少妇城南欲断肠”可以看出骄兵必败、战事惨烈。

说半天，这次主要是说这个“非常”。在现代汉语中，“非常”的意思是明确的，大多数被理解为程度副词“很”、“十分”，在英文中意思为“very”、“extremely”。但是在高中文言文课文中这个“非常”出现频率很高，与现在常见的意思差别很大，而且在具体语言环境中含义还有细微的差别，弄得现在的学生对于这个古今异义词大感头痛。

从字面意思上看，“非常”是“不同寻常”、“异乎常态”的意思。先说《燕歌行》中的“天子非常赐颜色”，这个“非常”就是“不同寻常”、“破例”、“破格”的意思。皇上在军队出师前以异乎寻常的高规格对军队进行荣誉奖励。

《鸿门宴》中“所以遣将守关者，备他盗之出入与非常也”，这里的“非常”也是不同于平常的意思，说具体就是“意外的变故”。在这里刘邦和他的团队统一口径，向项羽解释他们之所以派重兵驻守函谷关并不是对关中地区没有图谋，也无问鼎之志，只是为了维护关中地区的社会治安，请项王放心，不要猜忌。

然后，王安石的《游褒禅山记》中“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这里的“非常”应该解释为“不同寻常”，“非常之观”意思是“不同寻常的景观”。这句也就讲了一个“无限风光在险峰”的道理。说实话，一直以来，觉得这篇《游褒禅山记》不是一篇合格的游记，既没有出行攻略，又没有美食地图，实在是一篇背题作文。

梁任公写的《谭嗣同传》，90年代以前，一直被选入高中语文课本，现在已经被移出了。里边有一句：“仆与足下同受非常之遇。”是说“我和你共同蒙受皇上不同于平常的恩遇”、“我们都被皇上破格重用”。

明代张溥的《五人墓碑记》中：“大阉亦逡巡畏义，非常之谋难于猝发。”课本对“非常之谋”注释为“指谋朝篡位的野心”。从字面上看更接近于《鸿门宴》中的“非常”，指突如其来的事变。至于魏忠贤到底有没有谋逆，众说纷纭。从现有的史料看，其实反迹不彰。说魏忠贤造反的材料基本上出现在魏忠贤死后。

有明一代，文官集团和阉党的的斗争、交锋一直就没有停息过，魏忠贤在世时和文人集团已经势同水火。魏忠贤祸乱朝纲、祸国殃民的事实是客观存在的。为争取更多的权柄，谋取更多的财富，也都事实清楚。但是要把魏忠贤扳倒，要给定什么罪名呢？从男女关系入手？这是笑话。说贪污贿赂，这些都不致命。在封建时代，最能置人于死地的罪名，莫过于谋逆。所以，要想让魏忠贤永世不得翻身，莫过于坐实其谋逆的罪名。

这“非常之谋”，好像什么都说了，又好像什么都没说。魏忠贤到底有没有谋反之意图，“非常之谋”这四个字放到这，可进可退，你想去。让你不由得佩服汉语的精妙，太有神韵了。

看电视剧《康熙王朝》，皇长子胤褆在康熙大帝面前提及被圈禁的皇太子胤礽时，说道：“儿臣知父皇不忍，儿臣愿代父皇行非常之事。”“非常之事”四个字看字面上似乎比较文明，但是又包含了赤裸裸的杀机，把手足相残、夺嫡争位说得如此“清新脱俗”。难怪剧中陈道明饰演的康熙大帝痛心疾首，照脸一个耳光扇过去，然后一脚踢翻：“他是你的亲弟弟呀！在你们心中，皇位就这么重要？”

看近代史，孙中山先生在第二次护法运动时曾经宣布就任“非常大总统”，究其意，这里的“非常”应该是“特别”的意思。当时军阀混战，所谓的民国已经早就不符合当年中山先生创建时的初衷了，在特定的社会环境下，特定的历史时期，为维护民国宪法的纯洁性，他就勉为其难，就任“特别大总统”。

读到一本民国时期有人选编的《幽默笔记》，提到五代时期著名的政治人物冯道。冯道，字可道。说他的学生在读《道德经》中“道可道，非常道”时，为了避冯道先生的讳，读成了“不敢说、可不敢说，非常不敢说”，让人不由捧腹。原句应该这么停顿：道/可道，非/常道。“非”和“常”应该稍有停顿，本不是一个整体的词。和这里说的“非常”也没有关系。但是看他弟子的读的内容，基本上就直接是现代白话文了：“非常不敢说。”把这里的“非常”理解成程度副词“很、十分”也无不可，呵呵。

说起来，“非常”一词最本来的意思就应该是不同寻常、不同常规。至于作为程度副词“很”、“十分”的意义、用法应该是后起的引申出来的意思和用法。

查阅辞书，“非常”一词较早见于《左传·庄公二十五年》：“秋，大水。鼓用牲于社、于门，亦非常也。”杜预注：“失常礼。”意思是这种牲祭的方式不合惯例，不同寻常。而唐代李德裕《昭义军事宜状》：“其端氏城，是刘从谏近年修筑，非常牢固。”这里的“非常”可以解释为程度副词，说这座端氏城很牢固、十分牢固。看来“非常”做程度副词运用，虽然是后起的，但也不是很晚。两种意义应该并行不悖了相当长的时期。就犹如“吾”和“我”作为第一人称代词，都有使用，并不是古人只说“吾”不说“我”。

在2000年前后，在世纪之交，“非常”一词曾经一度非常流行。

电视上有一档综艺节目叫“非常6+1”，由李咏主持，很受电视观众喜爱。据哈文介绍，节目录制前先要在预演中心经过6天培训，然后正式展示用1天，总共7天，所以叫“6+1”。“非常”取与众不同的意思，古时的意义用法重新焕发了生机。各种栏目以及影视作品都以“非常”命名，比如“非常影院”、“非常完美”真人秀，电影有《非常父子档》、《非常男女》等。

还有一款风靡一时的碳酸饮料叫做“非常可乐”，我老同学出了一本书叫《非常日记》火遍了我们同学圈，也火遍了全国。

如今时过境迁，二十年过去了，这“非常”一词似乎又风光不再，渐成明日黄花，淡出人们的视野。年度热词也总是新浪推动着前浪，让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但是“非常”一词在语文课本中却一直稳如泰山，时不时出来绊倒大量的学子。

以上就是备课瞬间的胡思乱想，拉杂写出，不免贻笑大方。平时乱想较多的是平时常见的一些词。比如“坚持”，坚者牢也，持者握也，坚持其实就是“抓紧”。再比如“自然”，自，本也；然，……的样子，“自然”就是本来的样子。或者“然”也可以解释为“这样”，“自然”就是“本来就这样”。乱想着就感觉到会突然有所发现，不免沾沾自喜。

汉语言文字，总是这么博大精深、深不可测，让我非常、非常敬畏，又非常、非常惶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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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丨邓茜

实习编辑 |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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