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词鉴赏｜独具豪情的太阳神之歌《楚辞•九歌•东君》品赏

黄山书社 • 1221 次浏览 • 0个评论 • 2024年09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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暾将出兮东方，照吾槛兮扶桑①。抚余马兮安驱，夜皎皎兮既明。驾龙辀兮乘雷，载云旗兮委蛇。长太息兮将上，心低佪兮顾怀。羌声色兮娱人，观者憺兮忘归②。緪瑟兮交鼓，萧钟兮瑶簴③。鸣䶵兮吹竽，思灵保兮贤姱④。翾飞兮翠曾，展诗兮会舞⑤。应律兮合节，灵之来兮蔽日。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搡余弧兮反沦降⑥，援北斗兮酌桂浆。撰余辔兮高驰翔，杳冥冥兮以东行。

【注】

①暾（tūn）：日出光明之貌。扶桑：神话中的树名，日出前太阳所栖。

②憺（dàn）：安。

③緪（gēng）瑟：急张瑟絃。交鼓，相对击鼓。萧：“

”的假借字，击。瑶：“摇”的假借字。簴（jù）：悬挂钟、磬的木架。

④䶵（chí）通“箎”，古代竹制乐器。灵保：降神之巫。

⑤翾（xuān）：小飞轻扬之貌。翠：翠鸟。曾：通“䎖”，举起翅膀。展诗：展开诗章来唱。会舞：合舞。

⑥弧：木弓。这里指天上的弧星。反：返身。沦降：散坠。此指以矢射天狼，使之降坠。

屈原

《东君》所祭祀的，是照耀世界的光明之神——太阳神。

东西方均有关于太阳神的美丽神话。西方的太阳神，以古希腊神话的“阿波罗”最具丰采：据说他主管白昼，兼管“预言”“诗歌”“艺术”和“医学”。他驾着四匹生有双翼的神马，拉着喷射火花的金车，巡行在高天，真是英俊极了。中国的太阳神则居住在东方的“旸谷”，栖息在数千丈高的“扶桑”神树上。出巡的时候，便驾上六龙，乘坐雷车，冲天而起。其非凡的气势和豪迈潇洒的风度，恐怕连年轻的“阿波罗”，都会钦羡万分哩。本篇所祭祀的，正是这位伟大的东方日神。

东君（太阳神）

不过，祭日神，首先还得巫者去邀迎。此诗开场，从晨光熹微中传来的，就是巫者启程迎日的歌唱：“暾将出兮东方，照吾槛兮扶桑”。滚滚红日尚未升起，灿烂的霞光已在扶桑树巅喷薄。打扮成东君模样的主巫，正驱马徐行迎神的路上——那当然不是寻常的“抚马安驱”，而是御马凌空，驰向皎洁夜幕的夭矫剪影。

然后才是东君升天的豪迈之歌：“驾龙輈兮乘雷，载云旗兮委蛇”。这行色有多壮丽：光芒熠耀的太阳神，猛然催动驾车的六龙；车轮便挟着巨雷之音隆隆疾转。满车的云霞飘飘扬扬，那全是色彩缤纷的旗仗，簇拥着东君冲天而起。

被称为“众心之心”的英国浪漫主义诗人雪莱，也曾描绘过“阿波罗”的启行：

于是我起身，攀登蓝天的拱顶/我跨越汹涌的海洋和山峰/把锦袍留给浪花四溅的波涛万顷/我步履所至，云霞如焚……

着力处全在波涛和霞光的渲染，境界美丽而开阔！但用了“攀登”“步履”这类平凡字眼，气势略显不足。屈原的描绘，则以声震万里的雷车和涌腾千重的云旗烘托，顿使东君的出场，增添了几多豪气和壮色。

精妙的不仅在此。当东君乘雷冲天，读者期待着即将是凌空万里的奔行时，诗人却笔势一转，抒写神灵的微妙心理了：“长太息兮将上，心低佪兮顾怀”——这位给人间带来无限光明的大神，竟也有小儿女恋家之态，已到升天巡行的时候，还叹息着眷顾自己的家室呢！这两句诙谐的自白，一下将日神与世人的距离拉近，使他在庄严可敬中，忽又显得平易可亲，带有了这样多的“人情味”。难怪祭祀的人们急盼着他赶快降临了。

“緪瑟兮交鼓”以下八句，即以急管繁弦之音，抒写了人们接迎神灵降临的景象。在鼓瑟交作、洪钟震簴之中，更伴以美丽巫女的轻歌曼舞。这“娱人”的声色究竟有多大吸引力，“灵之来兮蔽日”一句，正透露了信息：东君已完全被祭神歌乐所征服，急率着属神、旗仗，纷纷扬扬飞降而下，竟把天空都遮蔽了。

这样说来，诗人笔下的日神，竟是位贪恋声色之神了？不。东君也自有他的英雄性格。本诗最后一节，正以丰富的想象，展现了这位太阳神为民除害的豪侠之举。他接受了世人的祭享之礼，便倚天而立，“举长矢兮射天狼”，向专主“侵掠”的罪恶之神——天狼，发出了挑战。

只见他弓开满月，返身一射，天狼便化为一片碎光四散而坠。而高高屹立的他，则“青云衣兮白霓裳”，衣袂飘飘、从容不迫，于神勇之中又显得何其潇洒！东君射罢天狼，便又端起北斗，斟满芬芳的桂浆，放杯痛饮起来——依然是豪放不羁的英雄本色。直到夜色茫茫，才又整辔驱车，跃上高天，向东方驰去。

有趣的是，雪莱在《阿波罗之歌》中，也有一段“射箭”功业的描述：

万道金光是我的利箭，我用它射杀/依恋黑夜畏惧白昼的奸伪和欺诈/为非作歹，甚至只是心怀恶念的一切/都逃避我，而从我荣耀的光华里/善良的心灵正直的懿行获得新的力量……

雪莱运用的是直接倾诉的写法，使用了太多伦理观念（如“欺诈”“正直”等）。屈原则不同，他借助的是丰富的想象：西宫中有天狼星，据战国占星家的说法，它居于“秦之分野”，是“侵掠”的象征；在它的东南，恰好又有“弧矢九星”。诗人因此想象，连日神东君也了解楚人的“报秦之心”，因此自告奋勇，力挽弧矢九星，为之一举而射落“天狼”。

北斗七星，状似斗杓；东升的月亮，传说其中又有桂树。诗人由此又引发了“援北斗兮酌桂浆”的浪漫奇思。所有这一切，融汇在一起，便造出了一位带有浓厚南方色彩的太阳神形象：他既怀居室，又爱美人，当着为民除害之际，则又剑歌慷慨、神勇豪爽。

司马迁谈到楚人之俗，称“西楚”之民，“其俗剽轻，易发怒”；“徐、僮、取虑”一带，“矜已诺”；“东楚”之俗也与此相同（《史记·货殖列传》）。读者可以看出，屈原笔下的太阳神，不正就是那放浪不羁（“剽轻”）而又热情豪侠（“矜已诺”）的楚民族的化身么？

（原载《古诗文辞赋品论》：黄山书社2010年4月第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