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观止》解读之《北山移文》

我经常说，世界上最不能得罪的人便是文人。普通人骂一顿，最多几天也就清静了，而文人之骂，一不小心就千古留名。即使骂的人和被骂的人已经不在，文章却一直流传下来，如陈琳的《讨曹操檄文》、嵇康的《与山巨源绝交书》、骆宾王的《讨武明曌檄文》，都写得酣畅淋漓，如大江大河，滔滔不绝。孔稚珪的《北山移文》，也是此类骂文之杰作。

“钟山之英，草堂之灵，驰烟驿路，勒移山庭。”在巍峨的钟山之下，在简陋的草堂之边，在轻烟缭绕的驿路之侧，在神灵的见证之下，现将这篇移文镌刻下来，作为永世的印迹。文章一开始，便已透露出不凡，为什么会如此郑重其事？

孔稚珪对钟山进行极力的歌颂，认为它是超凡脱俗，潇洒出尘之地，只可与白雪青云为伍。即使千金在眼，也如果草芥一般，即使放弃万乘之尊，也如同脱去鞋子一样自然。然而如此高洁之地，高标出世之所，却不幸被尘世污染，使人顿有墨悲丝染之痛。从此以后，那些隐居之士，谁还会登临已经被污染的胜境呢？

到底是什么原因污染了此处清静？到第三段，才知道是周颙惹的祸。他本来富有才学，对历史和道家皆有涉猎。照理他应该去做官，然而他偏偏附庸风雅，采取欺诈的手段骗取了松桂云壑，在钟山滥竽充数地做起了隐士。尽管他刚刚来时看不起巢父许由，尽管他口中所说的是佛家的四大皆空，是道家的清静无为，然而他的心实在尘世之中，是想走曲线救国之路，通过隐士的身份提高自己的身价而已。从周颙的表现来看，他也不是四大皆空之人，否则怎么可能“排巢父，拉许由”，怎么可能自以为是地认为“务光何足比，涓子不能俦”？

果然，不久以后，周颙便耐不住寂寞，从高调归隐到高调出山，从一心要把巢父许由比下去的人，瞬间变成希望超过张敞、赵广汉、卓茂和鲁恭的人，何其讽刺！当他在酒宴之上高谈阔论，得意忘形时，他早已经把象征隐士的服装一把火烧掉，彻底露出世俗的嘴脸。从此以后，世间多了一个汲汲于功名富贵的真俗人，少了一个飘然于世外的假隐士。

周颙个人的去留并不重要，可悲的是，他的始乱终弃，他的半途而废，却让钟山的名声从此败坏，令风云悲戚，石泉幽咽，山峦惆怅，草木无光，完全失去了从前的灵气，仿佛失魂落魄一样。更重要的是，因为再也不会有人去钟山，那儿的高霞明月，青松白云，该是何等的寂寞！钟山也因为被周颙欺骗而成为群山的笑柄，让山林涧户都抬不起头来，惭愧无地。此地桂花不再香，此际明月不再有！

更让钟山难以接受的是，周颙踏入官场之后，还想着得意洋洋的故地重游，这简直是让芳杜薜荔，碧岭丹崖二次蒙羞，让蕙路渌池受到二次污染，是可忍，孰不可忍？为了禁止周颙重来，钟山决定关闭山门，封锁白云，掩盖轻雾，隐藏鸣湍，让他无景可看。愤怒的枝条草芒也行动起来，用一切可能的手段阻止周颙的车马前进。“请回俗士驾，为君谢逋客。”那个隐士队伍中的逃兵，赶紧回去吧。

与其他骂文直接开骂，甚至以恶毒的语言搞人身攻击不同的是，孔稚珪并没有正面交锋，而是巧借钟山的名义，对周颙进行辛辣的嘲讽。从语言来看，作者并没有横眉怒目，剑拔弩张，更没有问候周颙的八辈祖宗，而是采取喜笑怒骂甚至有些戏谑的方式，在轻松明快中，骂人于无形。在想周颙看到之后，究竟是该生气好呢，还是无奈地笑笑好呢。

俗话说，人各有志，只要不违背法律，不做伤天害理之事，怎么选择都是正确的。有人辞官归故里，有人夜半赶科场，这就是社会的常态。孔稚珪嘲笑周颙，可他自己呢，也曾先后在宋、齐朝任职，在死后还被追赠为金紫光禄大夫，不仅恋官，而且未守节。如果我是周颙，估计会写一篇《会稽山移文》回嘲。孔稚珪虽然为官，却是“不乐世务，居宅盛营山水。”与周颙“敲扑喧嚣犯其虑，牒诉倥偬装其怀。琴歌既断，酒赋无续，常绸缪于结课，每纷纶于折狱”的忙碌形成鲜明对比。周颙追求的是成为像赵广汉、张敞这样的名臣，而不是为个人谋利，有何不可？如果让老百姓来选，究竟谁应该感到惭愧？如果钟山有灵，它会为勤勉的官员赞叹，还是以疏于政务的人为荣？

孔子曾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不喜欢做官，难道别人都不能做官？孔子亦说，“三年学，不至于谷，不易得也。”大多数中国人读书的目标，就是为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是为了经邦济国，难道这也是环境污染？我特别不喜欢道德绑架，你喜欢读书，那你就读书好了，但千万别看不起经商的人，觉得你高尚他庸俗，只要他是合法经营；你隐居，你就隐居好了，千万别嘲笑当官的人，只要他是好官；你不吃狗肉，你不吃好了，千万别攻击吃狗肉的人，只要狗肉是合法途径来的。即使一个人无所事事，终日游手好闲，你可以不这样，但只要他不违法，那就与你无关。一句话，我只管做好我自己，至于别人，自有各自的生活，不必干涉，更不必强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