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观止》-韩愈笔下世界

《后十九日复上宰相书》

韩愈（28岁）上宰相书的第二封，信中以动人之笔，比喻自己处境艰难如同陷于水深火热之中，试图以此来打动宰相。

二月十六日(1)，前乡贡进士韩愈(2)，谨再拜言相公阁下(3)：

（1）唐德宗贞元十一年(公元795年)。（2）唐代由州县考试合格后推选出来贡到尚书省参加进士考试的叫做“乡贡进士”。（3）.相公：对宰相的称呼，“公”是推尊之辞。亦说官至宰相，必然封为“公”，故称“相公”。

向上书及所著文后(4)，待命凡十有九日(5)，不得命。恐惧不敢逃遁(6)，不知所为(7)，乃复敢自纳于不测之诛(8)，以求毕其说，而请命于左右(9)。

（4）向：以前，此指上次、前次（韩愈曾在十九天前的正月二十七日第一次上书宰相）。著：作、写。  （5）待命：等待指示。 （6）逃遁：逃走，此指离开。  （7）不知所为：不知道该怎么办。 （8）自纳：自己招惹。不测之诛：不可测度的责罚。诛：责备、责罚。  （9）左右：写信时对对方的尊称。

愈闻之，蹈水火者之求免于人也(10)，不惟(11)其父兄子弟之慈爱，然后呼而望之也。将有介于其侧者(12)，虽其所憎怨，苟不至乎欲其死者，则将大其声疾呼而望其仁之也(13)。彼介于其侧者，闻其声而见其事，不惟其父兄子弟之慈爱，然后往而全之也(14)。虽有所憎怨，苟不至乎欲其死者，则将狂奔尽气，濡手足，焦毛发，救之而不辞也。若是者何哉？其势诚急而其情诚可悲也！

（10）蹈：践踏，此指遭遇。蹈水火：遭遇到水灾、火灾。免：免除灾害。  （11）惟：只，仅仅。 （12）介乎其侧：处在或接近他身旁。  （13）仁：作动词，施以仁爱。（14）往而全之：上前搭救保全他。

愈之强学力行有年矣（1）。愚不惟道之险夷（2），行且不息，以蹈于穷饿之水火，其既危且亟矣；大其声而疾呼矣，阁下其亦闻而见之矣，其将往而全之欤？抑将安而不救欤？有来言于阁下者曰：“有观溺于水而爇于火者（3），有可救之道而终莫之救也。”阁下且以为仁人乎哉？不然，若愈者，亦君子之所宜动心者也。

1.强学力行：奋发学习，努力实践。有年：多年。2.惟：想，考虑。险夷：危险和安全。这句话的意思是，愚笨从不考虑道路的危险和平安。 3.爇(ruò)：点燃，焚烧。

或谓愈：“子言则然矣，宰相则知子矣，如时不可何(4)？”愈窃谓之不知言者(5)，诚其材能不足当吾贤相之举耳。若所谓时者，固在上位者之为耳，非天之所为也。前五六年时，宰相荐闻(6)，尚有自布衣蒙抽擢者，与今岂异时哉？且今节度、观察使及防御、营田诸小使等(7)，尚得自举判官(8)，无间于已仕未仕者(9)；况在宰相，吾君所尊敬者(10)，而曰不可乎？古之进人者(11)，或取于盗(12)，或举于管库。今布衣虽贱，犹足以方于此(13)。情隘辞蹙(14)，不知所裁，亦惟少垂怜焉(15)。愈再拜。

4.时不可：时机不允许。何：奈何，怎么办。5.不知言者：不了解情况的人，不懂情况的人。 6.荐闻：向上推荐。闻：奏闻。

7.节度：节度使，掌管边疆地区军务、财政的大臣。观察使：掌管州县官吏政绩、兼管民事的长官。防御：防御使，掌管军事的长官，多有当地刺史兼任。营田使：掌管军队屯垦的官员。小使：与节度使、观察使相比较，地位、权力都小得多的官员，此指防御使、营田等。8.判官：节度使、观察使、防御使的属官。  9.间：区别。仕：做官。  10.君：皇帝。  11.进：举荐，推荐。  12.《礼记·杂记》记载，管仲曾从盗贼中提拔两人为官。13.方：比，比拟。  14.隘(ài)：窘迫。蹙(cù)：紧迫、急促。15.惟：希望。垂怜：加以怜惜。

《后廿九日复上宰相书》

韩愈上宰相书的第三封。它与第二封信的自诉困穷、苦求哀怜有很大的不同，将周公与时相两两作对照，直言无讳，而不犯嫌忌。末述再三上书之故，曲曲回护自己。

三月十六日，前乡贡进士韩愈，谨再拜言相公阁下。

愈闻周公之为辅相，其急于见贤也，方一食（1）三吐其哺（2），方一沐（3）三握其发。天下之贤才皆已举用，奸邪谗佞欺负（4）之徒皆已除去，四海皆已无虞（5），九夷八蛮之在荒服之外者皆已宾贡（6），天灾时变（7）、昆虫草木之妖皆已销息，天下之所谓礼、乐、刑、政教化之具（8）皆已修理（9），风俗皆已敦厚，动植之物、风雨霜露之所沾被（10）者皆已得宜，休征嘉瑞（11）、麟凤龟龙之属皆已备至，而周公以圣人之才，凭叔父之亲，其所辅理承化之功又尽章章（12）如是。其所求进见之士，岂复有贤于周公者哉？不惟不贤于周公而已，岂复有贤于时百执事（13）者哉？岂复有所计议、能补于周公之化者哉？然而周公求之如此其急，惟恐耳目有所不闻见，思虑有所未及，以负成王托周公之意，不得于天下之心。如周公之心，设使其时辅理承化之功未尽章章如是，而非圣人之才，而无叔父之亲，则将不暇食与沐矣，岂特（14）吐哺握发为勤而止哉？维其如是，故于今颂成王之德，而称周公之功不衰。

1.一食：一顿饭。2.哺：指口中所含的食物。3.沐：洗头发。4.欺负：欺诈背负。5.虞：担忧。 6.荒服：五服之一，是离京畿最远的区域。宾贡：入朝进贡。宾：服从，归顺。7.时变：指大自然出现的与时令不符的反常现象。8.具：法令，方针。9.修理：修订整顿整齐。10.沾被：浸润覆盖。11.休征嘉瑞：吉祥美好的征兆，古人认为天下清平便会出现吉祥之物，下文所称的麟凤龟龙皆属此类。12.章章：显著的样子。13.百执事：犹言百官。执事指朝廷中各部门官员。百：指众多。  14.特：只是。

今阁下为辅相亦近耳。天下之贤才岂尽举用？奸邪谗佞欺负之徒岂尽除去？四海岂尽无虞？九夷、八蛮之在荒服之外者岂尽宾贡？天灾时变、昆虫草木之妖岂尽销息？天下之所谓礼、乐、刑、政教化之具岂尽修理？风俗岂尽敦厚？动植之物、风雨霜露之所沾被者岂尽得宜？休征嘉瑞、麟凤龟龙之属岂尽备至？其所求进见之士，虽不足以希望盛德，至比于百执事，岂尽出其下（1）哉？其所称说，岂尽无所补哉？今虽不能如周公吐哺握发，亦宜引（2）而进（3）之，察其所以而去就（4）之，不宜默默而已也。

1.出其下：比他们差。2.引：牵引，引见。3.进：使……进。4.去就：或去或就。去，使……离开，指不任用；就，就近，指任用。

愈之待命，四十馀日矣。书再上，而志不得通。足三及门，而阍人（5）辞焉。惟其昏愚，不知逃遁，故复有周公之说焉。阁下其亦察之。古之士三月不仕则相吊（6），故出疆必载质（7）。然所以重于自进者，以其于周不可则去之鲁，于鲁不可则去之齐，于齐不可则去之宋，之郑，之秦，之楚也。今天下一君，四海一国，舍乎此则夷狄矣，去父母之邦矣。故士之行道者，不得于朝，则山林而已矣。山林者，士之所独善自养，而不忧天下者之所能安也。如有忧天下之心，则不能矣。故愈每自进而不知愧焉，书亟（qì）（8）上，足数（shuò）及门，而不知止焉。宁独（9）如此而已，惴惴（10）焉惟，不得出大贤之门下是惧。亦惟（11）少（12）垂察焉。渎（13）冒威尊，惶恐无已。愈再拜。

5.阍（hūn）人：守门人。6.吊：慰问。 7.出疆必载质：离开故国一定带上见面礼。质，通“贽”，初次求见他人时所带的礼品。8.亟：多次，屡次。9.宁独：岂止。 10.宁独：岂止。11.惟：希望。12少：稍微。13.渎（dú）：没有礼貌。

《与于襄阳书》

唐德宗贞元十七年（801年），韩愈33岁，写给节度使于襄阳的一封信。信中围绕希望得到引荐这一中心，开篇阐明了先达之士与后进之士休戚相关的这一道理，接着称颂于襄阳这位先达之士杰出的才能功业，最后作者毛遂自荐，吐露出迫切希望能得到于襄阳引荐的心迹。

七月三日，将仕郎、守国子四门博士（1）韩愈，谨奉书尚书阁下：

士之能享大名、显当世者，莫不有先达之士、负天下之望者为之前（2）焉。士之能垂休光（3）、照后世者，亦莫不有后进之士、负天下之望者，为之后焉。莫为之前，虽美而不彰；莫为之后，虽盛而不传。是二人者，未始不相须（4）也。

然而千百载乃一相遇焉。岂上之人无可援、下之人无可推欤？何其相须之殷而相遇之疏也？其故在下之人负其能不肯谄（5）其上，上之人负其位不肯顾其下。故高材多戚戚（6）之穷，盛位无赫赫之光。是二人者之所为皆过也。未尝干（7）之，不可谓上无其人；未尝求之，不可谓下无其人。愈之诵此言久矣，未尝敢以闻于人。

1.将仕郎：散官名。守：署理的意思。品级低的人担任较高的官职称“守”，官阶高的人担任较低的官职称“行”。国子：国子监。四门博士：学官名。  2.前：指导引荐。 3.休光：盛美的光华。  4.相须：相互需要、期待。  5.谄（chǎn）：奉承。6.戚戚：忧惧、忧伤的样子。 7.干（gān）：干谒、拜见。

侧闻阁下抱不世之才，特立而独行（1），道方而事实（2），卷舒（3）不随乎时，文武唯其所用，岂愈所谓其人哉？抑（4）未闻后进之士，有遇知于左右、获礼于门下者，岂求之而未得邪？将志存乎立功，而事专乎报主，虽遇其人，未暇礼邪？何其宜闻而久不闻也？愈虽不才，其自处（5）不敢后于恒人（6），阁下将求之而未得欤？古人有言：“请自隗始。”愈今者惟朝夕刍米、仆赁（7）之资是急，不过费阁下一朝之享而足也。如曰：“吾志存乎立功，而事专乎报主。虽遇其人，未暇礼焉。”则非愈之所敢知（8）也。世之龊龊者（9），既不足以语之；磊落奇伟（10）之人，又不能听焉。则信乎命之穷也！

谨献旧所为文一十八首，如赐览观，亦足知其志之所存。愈恐惧再拜。

1.不世：非凡、罕有。特、独：出众、不随波逐流。2.道方而事实：行为方正做事实际。 3.卷舒：指仕途的进退。 4.抑：然而，表转折。5.自处：处身立世，道德修养。 6.恒人：常人，一般的人。 7.刍（chú）米、仆赁（lìn）：柴米和雇仆人的费用。刍：饲养牲口的草；米：指食粮；仆：仆役；赁：租居房屋等所花费的钱。  8.知：赞成，理解。  9.龊（chuò）龊者：指只注意生活小节而缺乏道德修养的人。 10.磊落奇伟：心胸坦白，不同一般。

《祭鳄鱼文》

元和十四年（819年），韩愈（52岁）因《谏迎佛骨表》得罪唐宪宗，被贬为潮州刺史。因鳄鱼为害，作此文劝戒鳄鱼搬迁，实则鞭笞当时祸国殃民的藩镇大帅，贪官污吏。

维年月日，潮州刺史韩愈，使军事衙推秦济，以羊一、猪一投恶溪之潭水，以与鳄鱼食，而告之曰：昔先王既有天下，列山泽，罔绳擉chuò刃，以除虫蛇恶物为民害者，驱而出之四海之外。及后王德薄，不能远有，则江、汉之间，尚皆弃之以与蛮、夷、楚、越，况潮岭、海之间，去京师万里哉！鳄鱼之涵淹卵育于此，亦固其所。今天子嗣唐位，神圣慈武。四海之外，六合之内，皆抚而有之。况禹迹所揜yǎn，扬州之近地，刺史、县令之所治，出贡赋以供天地宗庙百神之祀之壤者哉！鳄鱼其不可与刺史杂处此土也！

刺史受天子命，守此土，治此民；而鳄鱼睅hàn（目大而突出）然不安溪潭，据处食民、畜、熊、豕、鹿、獐，以肥其身，以种其子孙；与刺史亢拒，争为长雄。刺史虽驽弱，亦安肯为鳄鱼低首下心，伈xǐn伈睍xiàn睍（眯起眼睛看，喻胆怯），为民吏羞，以偷活于此邪？且承天子命以来为吏，固其势不得不与鳄鱼辨。

鳄鱼有知，其听刺史言：潮之州，大海在其南。鲸、鹏之大，虾、蟹之细，无不容归，以生以食，鳄鱼朝发而夕至也。今与鳄鱼约，尽三日，其率丑类南徙于海，以避天子之命吏。三日不能，至五日；五日不能，至七日；七日不能，是终不肯徙也，是不有刺史、听从其言也。不然，则是鳄鱼冥顽不灵，刺史虽有言，不闻不知也。夫傲天子之命吏，不听其言，不徙以避之，与冥顽不灵而为民物害者，皆可杀。刺史则选材技吏民，操强弓毒矢，以与鳄鱼从事（战斗），必尽杀乃止。其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