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双城记》

曙霞2238 次浏览0个评论2024年09月19日

我必须说,我只有飘忽的灵感。很多时候我都认为,我、我们这个时代在写作上是真正地一无所有,没有可用的东西。似乎文字还没有被创造,却在谈论写作的事情。如同在地上一点一点地掘开泥土,造最简单、原始的房子,而我们所想的,全部都是造雄伟的建筑。


双城,当然指伦敦和巴黎;大革命后,许多人从法国逃到英国避难。转移财产、打听消息、等待复辟,许多贵族为了生存沦为劳动者。

小说仍采用“A—B—A”的结构,这似乎是一种“复活结构”?巴黎—伦敦—巴黎,受难—避难—复活。第一卷叫“起死回生”,巴黎名医马奈特由于看到贵族蹂躏平民的罪恶(这一情节在小说结尾才具体交代),被冤入狱,很多年后被营救出来,女儿露茜已在英国长大成人,前去与父亲见面,入狱出狱,是为“起死回生”。

小说第二卷的叙述在伦敦与巴黎之间反复。马奈特一家在伦敦安居,出庭作证救了达奈,达奈与露茜结婚,生有两个孩子(其中一个夭折?)可是这达奈即是迫害马奈特医生的埃弗瑞蒙德家族的人,不过是新时代的人,已与家族决裂。这种家族恩怨也是经典文学的一个特征。莎士比亚名剧《罗密欧与朱丽叶》,两个年轻人的爱情的最重要的背景就是两个家族的世仇,世世代代互相残杀。这是戏剧原始的张力。

另一边在巴黎,贵族如何践踏平民,革命如何密谋、爆发。

第三卷写马奈特等人回巴黎营救达奈。

小说开头,是名言,常被引用。“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而我所看的版本(上海译文出版社,张玲、张扬译)的开头,却是“那是最昌明的时世,那是最衰微的时世;......我们眼前无所不有,我们眼前一无所有......”我以为,我们所常引用来表达的意思,与作者狄更斯,在这里要表达的,是不同的。所谓“最坏”,指一切都会发生、一切都在发生的这个膨胀的世界超出了我们承受的能力,指向虚无主义、享乐主义、贫富差距......所谓“最好”,指向成功学,这个时代给人每个人都可能成功的错觉,这不也是我正在写作的原因吗?......

而原作呢?主要地,还是指政治上的对立,“昌明”、“无所不有”......一套旧制度非常完善,贵族可以也确实在为所欲为、无所不为。这种对立没有别的办法,只有用血和剑来解决。德发日太太最后也要杀掉达奈——这位事实上与埃弗瑞蒙德家族没有关系、去巴黎也是为了解救一位仆人的新青年,即是证明。


以前学诗歌,老师爱讲,以乐景写哀情,又讲以哀景写哀情,都好,可见重要的不是“景”,而是“情”,总将作者所想说,作者的感情、思想加于“”景、“物”。我们存在,把我们的感情赋予万物,所以万物存在。

《双城记》与许多经典小说一样,从遣词造句,到写背景,写场景,写一人一事一物......比如写圣安东街贴破一只酒桶众人喝酒,比如写众人在法庭围观达奈受审,比如写小人物克软彻,比如写马奈特一家在伦敦的平静生活,比如写攻占巴士底狱,比如写卡屯一夜醉酒清晨时候的游荡......用词、比喻等修辞的准确,总是最恰到好处地、时时处处地表达出作者的感情、思想。举一例,马奈特一家在伦敦过着美好生活、交游,有一晚上聚会,写暴雨将至的场景,这当然象征法国大革命将至。举一例,与德发日太太相匹配的一个动作是她总是在织毛线,这与希腊神话有关,织毛线象征编织命运之线,这就是说,法国人,巴黎人,至少圣安东区的人的命运都要由德发日太太决定。举一例,写克软彻与人去墓地干偷挖棺材的勾当,狄更斯将此比比作钓鱼,用铁锹钓鱼,一直钓呀一直钓,将挖到了棺材比作鱼线钩住了什么东西(something),“他们弯着腰的身影仿佛让一件重家伙坠得很吃力”,像描写得这样精彩的地方,处处都是。

小说第一卷第三章写劳瑞先生去把马奈特先生解救出来,是把他从坟墓中挖出来,不知这是不是一种形象的比喻,然而要把人从监狱里搭救出来,似乎也就这一个办法。

先写作者的一段论述,所要表达的是——每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竟会成为深奥秘密和不解之谜,这里只引一段:“我再也不能翻阅这本我所挚爱的亲切的书,妄想总有一天把它读完。我再也不能看透那深不可测的水,借助偶尔照进那里的光亮,我一直都隐约瞥见埋藏在那里的珍宝和其他淹没的东西。这本书是注定了在我只读完一夜之后就一下跃合起来,永远再也不打开的。这水是注定了阳光戏照水面,在我茫然站立在岸上时永远冰结霜凝的。”用书和水来比喻人性之深不可测。

借写旅客在邮车中赶路时睡眼朦胧、似睡非睡、似梦非梦的状态来写解救马奈特先生。旅客劳瑞是银行职工,所以先是偌大的银行的生意都在这小小的马车里上演,硬币、支票、保险室、宝物、机密......接着是劳瑞先生对于所要搭救的人的想象,引出与埋藏的幽灵的对话,“我想你是愿意活的吧?”“我说不上”,还询问他是否要见他的女儿,劳瑞就在幻想中用铁锹、钥匙、双手挖掘坟墓,场景第一次拉回现实,写到窗外的雾和雨。又开始睡觉、做梦、幻想,银行、保险室、信差又出现,又开始对话,“我想你是愿意活的吧?”“我说不上”,第二次拉回现实,劳瑞碰到了车厢里另一位旅客,然后又“溜进了那家银行和那座坟墓”,又开始对话,最后又回到现实,外边的旭日。

这样优美精确的遣词造句,这样深厚的功力,即使最简单的写邮车,也是叽隆咕隆、摇摇晃晃、吱吱嘎嘎,写保险室是平平安安、牢牢实实、稳稳当当、静静悄悄,写各种表情是高傲、轻蔑、挑战、倔强、驯服、悲伤,这样精妙的比喻,这样时时处处地尽善尽美。也就不难想象这个国家后来会产生像乔伊斯、伍尔芙这样的意识流作家了。这一章就是意识流写法。

我不懂意识流,也几乎没读过意识流,也不会写意识流,但以我粗浅的看法,意识流写作,无论是整体还是局部,都要有一个目的在控制写作,也许还有许多其他重要的东西,正如所有的写作一样,因此如果仅凭回忆、联想漫无目的地写,即使是意识流,也是没有意义的写作。


西方经典小说里的美好的爱情故事似乎都有一个模式,类似于我们以前的“才子佳人”。《悲惨世界》里,冉·阿让再一次逃过追捕,与珂赛特一起躲藏在修道院里,他们每天会到公园散步,坐在公园的椅子上,从而遇见了也来到此地的马吕斯,马吕斯是个进步青年,从祖父家出走,后来也参与革命斗争。《双城记》里,马奈特父女出庭为达奈作证,露茜和达奈坠入爱河,露茜拒绝了步步高升、前途无量、自信盲目、虚伪迂腐、自以为是的“雄狮”斯揣沃的追求,而达奈毋庸置疑地,也是一位新青年,与家族决裂、凭借自己的能力生活、为了搭救一位仆人独自前往危机四伏的巴黎......

劳瑞先生挂在嘴边的、对自己的评价是办业务的人,也就是他做的任何事情,都是业务,这在今天当然没什么稀奇,到处都是办业务的人,我们都是办业务的人,只完成工作,最好没有任何感情;然而劳瑞先生还是和马奈特一家结下了深厚的、患难与共的友谊。

如果劳瑞先生作为办业务的人体现了作者对于现代人的一种思考,那马奈特先生就仍然体现经典小说中对于一种善的品质、高尚的人格的追求。他要被秘密投进监狱,要在黑暗中度过十多年,直至死去;然而还要复活,爱使他复活,然而还要重新生活,爱使他重新生活;然而还要再使他重新面对曾迫害他的家族,并且最终要选择原谅,选择善。

《悲惨世界》里的冉·阿让也是这样一个人。迫于生计偷窃面包被关进监狱,多次越狱,没有成功,出狱已是十几年后。重蹈覆辙,拦路抢劫一个小孩,终于使他一生都要在黑暗里度过;偷窃神父家银制餐具,然而神父说那是赠送他的,从此向善,又在黑暗里点亮火把。开制玻璃厂,成为马德兰先生;承诺芳汀,将珂赛特从生活的荆棘里解脱出来;隐姓埋名,最后又在革命中救了马吕斯......

《双城记》里有一位结合了以上两种品质的人,这就是“黑背豺”卡屯。他的天赋和才能超过斯揣沃,然而由于生活的惯性,他只能是豺狼,而做不了雄狮;又由于他常常酗酒,整天用酒精把自己灌得浑浑噩噩——没有比理解这两个品质对于我们来说更容易的事了。卡屯也是办业务的人,然而他深爱着露茜,最后在巴黎用调包计搭救了已被判死刑的达奈,这个办业务的人。通过牺牲实现了一种更高尚的人格,用另一种方式活着。

沙威是雨果《悲惨世界》里的一位探长,尽职尽责,无论冉·阿让跑到哪里,他都能追查到,跑到某某市成了马德兰市长,被沙威逮捕,跳到急流中救人假装溺死从而逃脱,被沙威假扮乞丐在教堂认出,躲在修道院,沙威一样追来......然而最终,沙威震慑于冉·阿让善的灵魂的光辉——这说法毫不夸张——用自杀结束自己生命。如今哪里还有这样的人呢?如今谁还相信这样的故事呢?无论我如何叙述,都只会使听众不可思议、难以想象、莫名其妙。然而那不是因为我们习惯了卑鄙,而只是因为我们习惯了虚无,习惯了这个膨胀了的世界的光怪陆离、无奇不有。


法国大革命及之后的拿破仑时代,是文学作品中涉及最多的历史之一。有的赞扬、有的贬斥、有的调侃、有的戏谑......;狄更斯所采取的则是冷静、理性探讨的态度。

写贵族府邸之豪华、生活之奢靡,也写乡下人、市民的饥饿、精神之困顿;写贵族把平民的头挂起来,也写平民动辄把人挂在路灯上;写贵族的马车拖曳着平民的尸体,也写平民一车一车地把人送上断头台;写贵族撞死人只想付钱,写平民在法庭上只判死刑;写贵族无恶不作,写平民滥杀无辜......

“你好,雅克。”

“雅克,你好。”

德发日太太是《双城记》中一位十分重要又十分独特的人,一个彪悍的女人。她开酒馆,她秘密谋划革命(她的妹妹因贵族糟蹋而死),她相信革命一定到来,她带头攻占巴士底狱,她杀人,她在法庭上起哄左右判决,她一意要制达奈的死命,她织毛衣,她是吉洛汀最忠实的信众。

狄更斯既揭发贵族的恶行,这自不必说;也批判革命者杀人太多,德发日太太最后被普若斯小姐用枪打死。

尤为重要的是,这一切都不可避免、难以调和、极端对立,小说的时间线拉得很长,持续的恶行,持续的革命,只有用血和剑、用吉洛汀来解决这一切。

在血和剑之中,作者写马奈特一家、写达奈、写劳瑞、写普若斯小姐、写克软彻先生、写卡屯,作者选择这些善良的人,就是选择理想的生活、理想的人格,永远宽恕、爱、牺牲、复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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