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路舌踪

农哥有话994 次浏览0个评论2024年09月19日

日子真快,当年的“唐诗之路”,不经意间已在媒体上走过20多个春秋了。

记得1996年上去新昌出差,我还随朋友专门去拜会过竺岳兵先生。当时该创意出炉不久,先生兴致正高,学界也风生水起,那天的谈风自然健得很。转眼,那日所聊的好些都成了现实,当然,有的也依旧风似的飘忽在畅想里。

上周末开会遇到日报的郑大姐,让我写几行字去补白,可憋来憋去没憋出东西,只好把那没着落的赶出来当作业交了。

从钱塘江出发经鉴湖、浙东运河、曹娥江、剡溪、沃洲湖,翻过天姥山进入石梁,并经由天台山转向雁荡或仙都,这便是炒得十分红火的浙东唐诗之路了,一条晋唐诗人常常探访的山水走廊。据统计,《全唐诗》收录的2200多位诗人中,有400多人走过这条线,像初唐的骆宾王、王勃,盛唐的李白和杜甫,中唐的白居易、元稹以及晚唐的温庭筠、杜牧等,都曾先后来此壮游,留下了近2000首浪漫的诗。《梦游天姥吟留别》便是其中文化海拔最高的地标。

不过,光阴荏苒,有啥能扛得住这千年的沧桑呢?

先说河道吧。除一些干涸、浅显的水面走不了船,还在走的,速度也早不是“扁舟”和“乌蓬”们所能想象了,几十里的山光水色,还没来得及看个究竟便一闪而过了;另一方面,眼下高速贯通,豪车穿行,人们也早已忘记了步行的感觉,有的姑娘还要拽:“宁可坐在宝马车里哭,也不愿坐在自行车上笑”,至多出于健身,才偶尔想起去爬山或走路;于是,我不得不问,这些坐惯了游轮、高铁和飞机的人,真能跟李杜似的凭着竹筏和木屐游戏般地重新走完这一路吗?即便有人打飞的到萧山,沿上三高速一路前行,尔后才象征性地在核心景区走上那么一段,他能捡回那份恬淡与冲和吗?我不信!

据说,为了重走这条路,有一年,《三味旅游》的策划总监余峰从春上开始呼朋引伴,可到秋末,响应的人也还未满一桌。

说来也怪,我却一直隐约估摸并暗暗期待着,在这条古道边上,还能藏匿点其它链接人间烟火的趣味,别动不动就是一脸正经八百的高大上。即便在这个名称被炒得最威猛的时候,也没放下。

前些日子,应邀去金庭镇小给老师们讲课,话题是《乡村文化与学校的责任》,课后的中餐就在学校食堂里。因为近邻黄泽的豆腐小笼声名显赫,校长便特意叫了两客让我尝鲜。虽说平日也没少馋,什么蟹黄的,鲜肉的,南翔的,狗不理的,可豆腐作馅的却是头一回。这么有名的玩意儿,卖相当然不差,皮薄如纸,晶莹透亮,灌满汤也还能分清里边的葱和豆腐;口味呢,也比一般的清素,很对现在人的胃口,所以,打开不一会儿,笼便空了。接着,话题也转向了周边别的小吃,像新昌的芋饺、麦糕、萝卜丝饺和锅拉头,这些我熟,以前尝过,味儿不赖也挺各异的。聊到后来,校长还畅想打造美食一条街,把边上的点心都一并装进,听得大伙都馋了。回来的路上,我一边打盹儿一边琢磨着,这一带的美味何止嵊州和新昌啊!屈指数数,便能排出一串来。

过了天姥山,便是天台的麦饼了。十多年前,在街边小店里,我就曾饱食过一次。因为家母厨艺不错,到了饭点也就只图个饱,并没别的想法。一个下肚后,才发现有点意思。个大,皮薄,口软,馅儿也不少,而且这“馅儿多”还得分开了说:一是装得多,鼓鼓囊囊的,属于特实诚的那种;二是品种多,肉末的、洋芋的、豆腐的、芥菜的,甚至梅干菜炒饭的,要再考究些,还可当中戳个洞灌进一个鸡蛋去……要每样都尝个遍,你差不多也就被撑得起不来了。那天中午我就没起来,吃完后还跟掌柜的聊了好一会儿,所以,至今想来仍是既馋又怕。后来路过,在当地宾馆里我也还吃过一两次,可味道却没街边的软糯,有一回没留神,居然把它跟印度飞饼混了起来。

到了江南长城下的临海,又有麦虾和麦油脂。麦虾,也号称拨鱼儿、麦夹头或面疙瘩,不少地方都有。因为靠海,动静兼顾,“麦虾”的叫法无疑最出彩。网上说,这样的好名字也就临海人能想出来,说那地方是“千年台州府,满街文化人”。还别说,搁在汤碗里一条条、一坨坨,真跟虾似的,小的像河虾,大的像对虾,多数跟基围虾差不多,当然,没有一条敢做得跟澳洲龙虾似的。麦油脂就很地方了。它是用麦油脂皮,面积比春卷皮大一半,里头裹着各种佳肴,有些地方也叫卷饼或饺饼筒。做馅的菜很可观,一盘盘烧熟了摊在桌上供你选,有肉丝、韭菜、蒿菜、鸡蛋丝、绿豆芽、油条段、芋头条、豆腐干丝、香菇或黑木耳丝等等,讲究的人家还有加猪肝、墨鱼、海参之类的,所以,在临海吃麦油脂常常是很庄重的一件事儿。另外,要把这些菜均匀地裹进一张麦油脂皮,也需要足够的耐心与技艺,哪怕每盘只夹一筷子。小时候,外婆虽小打小闹,还常给我们弄一点,但因贪多,没几次我是裹得妥帖的。上大学后,外婆年纪慢慢大了;又过了几年,家里会这份手艺的妈妈和妹妹也去了美国,于是,对我来说,它便彻底成了一份舌尖的记忆。

临海再往西,还有仙居馒头。仙居号称“神仙居”,该馒头在当地叫“煮酵馒头”,它可是份慢工细活。据说,从准备酵娘到馒头出笼,哪怕夏季都要6天的样子。其实,最奢侈的还在于,它是滗出饭烧开后的头道米汤来当水做的,这一点,外婆曾不止一次地说起过。遗憾的是,我至今还只是听说,并未亲口尝过。前些日子游神仙居,也只买到了馒头干,一咬嘎嘣儿脆,沾了口水便化了,还不是刚出笼的口味。不过,真要馋倒也不难,再买张票过去便是了。

括苍山那边的仙都呢,有名的是缙云烧饼,别的不谈,光源头的文化传说就有轩辕和朱元璋等几个皇帝的版本,那种土缸里烤出的点缀着芝麻粒的外脆内软,比必胜客里的西饼要朴实许多,一口下去,里边儿还会窜出一股糖和梅干菜兼容后特有的鲜香,馋得人直流哈喇子。毕业实习那会儿,我差不多每个早餐都是一只烤饼一碗豆腐花,一个半月下来居然雷打不动,所以,说到那种口味,至今依然十分地熟悉与念想。

如果再往前去,便又进入金华酥饼的地界了……

虽说品相和口味小吃们各不相同,却无一例外地鲜亮与可口。如果重温一下文化地理后你会发现,这条沿天姥、天台、括苍等山脉一路蜿蜒的面点小道,也正是当年唐诗之路的北线,要再往前追,没准其中的哪一段,还是谢灵运当年那条山水诗小径。可见,这条路不光是诗人们当年竹筏漂、木屐踩和诗歌吟诵的结果,也是千百年来广大百姓用美食一碗一瓢铺出来的。

谁要一路徜徉只顾着吟,那可真亏大了!

有人说,这一路上的面点食俗都是赵构南迁一并给捎过来的。当时兵败如山,谁都颠沛流离,为逃命,能扔的,估计都扔了,也只有像这样天一般大的技艺,能勉强跟着过来。不过,环顾沿途那一路湖面和稻田,似乎又觉得这样的猜测有点儿凌乱和生硬了。

按这一带的海拔、地形以及降雨量等自然条件,它的主产和口味该是稻谷,相应的,它的米点也一直可圈可点,像上虞的年糕,嵊州的榨面,天台的五味粥以及临海的麻糍等等,全都是米做的艺术。小麦则不过是丘陵山地上的一些花絮,到了生活中至多也无非点缀。因此,面食要想成为传统,困难自然小不了。不过,越稀缺,人们做得、吃得也便越是珍惜、认真与虔诚,这该是大自然给咱的另一种启示。慢慢儿地,同样土俗的面点,让人星星点点地嚼出了许多诗意,顺着这条路,不经意间,这些星点便被连成了一条充满诗性的美食的银河。

还有一种解释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不过,兴奋点却各有各的不同。文人墨客大多“琴棋书画诗酒花”,诗是核心,而平头百姓呢,则无不惦记“柴米油盐酱醋茶”,仔细去看,没哪样不连着美食的。

这样一来,我倒愿意种下一颗天真,希望它是大唐时跟着那批诗歌纷至沓来的,只是不知这方面的史料给不给力?

其实,比希望、比史料重要的,还在于动因。换句话说,当年,是什么引发了这帮骚客的兴趣,成就了这一路风雅呢?

景,当然是首因。

还在先秦那会儿,这一线的风景便蜚声在外了。据说秦汉置剡县的时候,坊间便有了“山有天台,水有剡溪”的说法。传得最广的还是王羲之那句“山阴道上行,如在镜中游”,以及刘义庆借顾长康之口说出来的:

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蒙笼其上,若云兴霞蔚。(《世说新语·言语》)

有了这样驰名的奇峰异水和山色湖光,各种佛缘道宗、史迹文脉自然也不远千里,追逐而来,随着山水诗的繁荣,它同时也成了墨客们登临观赏、雅集游冶以及追慕先贤的上好通道,赶上大唐的富足,愈加让他们在魏晋前辈“任自然”的旨趣上提炼出了澄澈空明、沉雄旷达的情怀和境界,自然也大大提升了这一路诗文的品格。

不过,要在一千年前为整个大唐的文化人托举这么一条山水长廊,仅有这点儿显然是不够的。虽说他们没哪一位不是文化动物,但也没谁能摆脱舌尖与肠胃的左右,更何况那还是一个诗酒合一的巅峰,而这一路又恰好是老酒的故乡,产量丰盛,酒肆也繁华。

从现存诗文看,当时沿途的物产该是玲琅满目的:

  茶炉天姥客,

棋席剡溪僧。(温庭筠《宿一公精舍》)

藕折莲芽脆,

茶挑茗眼鲜。(章孝标《思越州山水寄朱庆余》)

行厨出盘飧,

担瓮倒芳醑。(唐彦谦《游南明山》)

息荫憩桐柏,

采秀弄芝草。(孟浩然《宿天台桐柏观》)

攀条摘朱实,

服药炼金骨。(李白《天台晓望》)

探洞求丹粟,

挑云觅白芝。(皮日休《华顶杖》)

所以,我猜想,许多人压根儿就是奔着美味来的:

不知鲈鱼味,

但识鸥鸟情。(孟浩然《与崔二十一游镜湖,寄包、贺二公》)

加餐共爱鲈鱼肥,

酒醒仍怜甘蔗熟。(韩翃《送山阴姚丞携妓之任兼寄山阴苏少府》)

莼菜银丝嫩,

鲈鱼雪片肥。(元稹《酬友封话旧叙怀十二韵》)

笋成稽岭岸,

莲发镜湖香。

泽国还之任,

鲈鱼浪得尝。(喻凫《送越州高录事》)

当然,也有劝朋友别为这里的美食所馋,免得乐不思归:

莫为莼鲈美,

天涯滞尔才。(李频《明州江亭夜别段秀才》)

非思鲈鱼脍,

且弄五湖船。(李群玉《将之吴越留别坐中文酒诸侣》)

虽说这一带的开发不及中原的早,技术和规模当时也难以与中原并论,不过,在这片远离皇帝并兼有淡水、海水和丘陵、平原的土地上,却形成了一些不同于内陆地貌的丰富物产和特色产业,生活的习俗呢,自然也多姿多彩一些。就说钓鱼吧,记得《庄子》里有这么一段话:

任公子为大钩巨缁,五十犗以为饵,蹲乎会稽,投竿东海,旦旦而钓,期年不得鱼。(《庄子·杂篇·外物》)

可见,距唐千年之前,这一带先民便有了垂钓的习惯,只是不清楚他们是为了生活,还是休闲?顺着这条文脉,你还能发现唐诗中不少关于“钓”的诗句也多与“任公子”沾亲带故,当然也包括了唐诗之路上那几首。比如:

愿随任公子,

欲钓吞舟鱼。(李白《赠从弟南平太守之遥二首》其一)

空持钓鳌心,

从此谢魏阙。(李白《同友人舟行游台越作》)

如果够细心,今天你重走这一路,依然会发现那些大大小小的投竿人。想来,这些也该是当时诗人们前来游历的诱因和保障吧。

这样说来,这一带风物的博大、精深和独特还真无愧于这条路。它香求纯正、味追清淡,舌尖上同样遍布着各种民间传说和历史典故。如果往前,它还是浙菜的发祥之地,大唐那会儿起码也是江南美食的一个中心。河姆渡下的稻米,投醪河上的水酒,以及《吴越春秋》、《越绝书》中关于饭稻羹鱼的记载,聚到一起都成就了这一点。这才是大传统、真文化,古今文人估计没谁不爱这一点的。如果没猜错,这一路,当年也一定分布着许多装饰各异而品味上乘的驿站和酒肆。当年,王子猷雪夜访戴逵,就在这条道上。一月前,我们曾到天姥山下的斑竹村重走古驿道,那是连接天台和古剡县的要道,斑竹村正好是两地歇脚休憩的中间。从留下的那些勾栏瓦肆里,我们读出了当年的那份繁华,而在路旁的天姥驿站中用过午餐后,我倒真以为我们续上了盛唐诗路食脉的那份温润和馨香。

还有一件值得说说的,便是一路上那些秀色可餐的越女们。从骚客们的诗中看来,这些青山绿水中的红粉佳丽,也的确无愧于一幕奇绝的风景:

越女作桂舟,

还将桂为楫。(王昌龄《采莲曲》)

越女天下白,

镜湖五月凉。(杜甫《壮游》)

耶溪采莲女,

见客棹歌回。(李白《越女词五首·其三》)

玉面耶溪女,

青娥红粉妆。(李白《浣纱石上女》)

无论采莲,还是浣纱,那份清新纯真和娇羞婀娜都深深打动了诗人的情怀,不光引得了他们不远千里、放浪纵情,捎带也激活了一份洒脱的文思和浪漫的笔墨,而对像李、杜那样政治失意、精神失落的文人来说,这样的自然和清纯还是一种极好的抚慰。据说,李白还曾在这一带短暂娶过一房刘姓妻室。这一点,史书里虽语焉不详,郭沫若的《李白与杜甫》倒带过一笔,民间也热闹得很。

所以,尽管李太白一再标榜“此行不为鲈鱼鲙,自爱名山入剡中”,但真要没了这些,我不信他们能出得了这条漫漫古道。

有了这些随心所欲的搜寻和铺垫,要理出一条尾随诗路的舌踪该是没多大问题的了,不过,想起孟老夫子曾经说过的:“食色性也”,我倒以为诗舌之间的关系更大的可能是舌路诗踪,或者舌源诗流,无论从哪个角度讲,舌都该是比诗更贴近生活的东西,没了诗,咱们少的或许还只是些浪漫,而没了舌,所丧失的将可能是整个生活。换个角度说,诗在人心,所差的,只在说与不说而已,诗无非是诗人从嘴巴里吟出的一段美好,而百姓则习惯于把它吃到肚子里。

可这许多年来,我们的文人、文学乃至整一条文学史却常常只习惯把眼光盯着那点可怜巴巴的浪漫。

当然,话说回来,真就论诗,小吃至多还只配算个小令,有些甚至仅够凑和打打酱油的,要是满汉全席什么的,那早该大赋们出场了。虽说从愤怒里出来的诗人脾气也大,可小吃图的也就是个高兴,非得开心时做出来才可口,所以,它还只是那种称得上歌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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