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初亭上雨如丝读董楚平述志诗

2020年第11期，四版，总282期。

作者｜徐宏图

董楚平（1934—2014），著名学者，以研究《楚辞》《论语》、农民战争及吴越文化享誉全国。祖籍玉环。1948年春以第八名考入浙江省立温州中学(今温一中)。1955年1月从温州师范学校毕业，分配到永强中学从事历史教学达二十多年。其间被错划为“右派”，平反后于1980年考入浙江省社科院历史所，直到逝世。

他爱好广泛，除学术外，于诗歌领域亦颇有创获。曾用十多年的时间，用新格律的白话诗，完成了自《离骚》《九歌》至《招魂》《大招》凡十章的《楚辞译注》，计25万字。译诗的格律，基本上有三种：四顿两截体、三顿体、基调五七言。为了探索这三种格律，他先后写了《从闻一多的〈死水〉谈到新格律诗的问题》与《五七言的单音煞尾》两篇论文，分别载于《文学评论》1961年第4期与《文汇报》1961年11月5日，影响甚大，不愧是新格律白话诗的实践者与探索者。

处逆境而不气馁，受委屈而未丧志。他始终遵循《尚书·尧典》“诗言志，歌咏言”，结合自己坎坷的人生写了诸多格律诗以述志，大致包括以下几类：

有回忆母校，以表达赞美与怀念之情的，如2000年春，他与夫人潘女士漫步在西子湖边，从两旁的桃红柳绿，联想起四十五年前，在也有着同样美景的平阳郑楼温师校园生活，诗兴骤发，口占七绝曰：

溯初亭上雨如丝，润物无声草木知。

柳比西湖无逊色，校同精舍有良师。

“溯初亭”是温师校园的主要景点，为纪念“温师”的创始人黄溯初先生而建。“精舍”指杭州的诂经精舍，清嘉庆时期的著名书院，位于孤山之阳，面对西湖，系清阮元于嘉庆六年创建。诗人一往情深地称赞母校环境的优美不亚于西湖，师资力量的雄厚有如杭州的诂经精舍，更值得敬仰的是创始人黄溯初先生。

有借酒挥毫，以抒发通宵写作的畅快之情。据他自己回忆，1979年初秋的一天，他沽了三角一分钱的一斤老酒，一举杯就咕噜咕噜一口气就喝了下去，于是乘兴命笔，通宵达旦写作。凌晨，推窗远眺，只见皓月当空，正在陪他写作；至东方发白，一篇万余字的长篇论文《论平均主义的功过与农民战争的成败》即告成。兴犹未尽，联想李白、贯云石的诗曲，又口占《自嘲》一首云：

天涯海角一村夫，索性文章率性涂。

墨醉犹嫌天地窄，酒狂岂令月轮孤？

“村夫”，是诗人自指，当时董先生还在温州郊区永强中学当教师，永强地处海隅，故云。“索性”句，董先生曾打趣说：“人的性格与肠子有关。我照过肠子，医生说我的肠子比较直，所以说话写文章都直来直去，不善于转弯抹角，不会见风使舵。”“墨醉”句，套用元贯云石的散曲【双调·清江引】“醉袍舞袖嫌天地窄”。“酒狂”句，脱自李白《月下独酌》“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全诗洋溢着诗人“右派”平反后可放开手脚写作的踌躇满志的喜悦。

有借欧州的神话即兴赋诗以解读孔子的游山诗《雌雉》的。《雌雉》仅六句，收入《论语》“乡党篇”的末章，写孔子、子路的游山经历。历来以难解著称，并有“错简”“阙文”“误字”之说。董先生认为，这是《论语》里最特殊的一章，如果用读《论语》的常规思维方式来读，的确不知所云。只要改一下思路，用读诗的方法来读，那就文从字顺，毫无障碍，一首清丽流畅的游山诗立呈眼前。于是他举了自己即兴而作的一首七绝《问天》：

巨石阵前鬼发痴，苍穹默默地沉思。

九宵万古何来客，留下千行无字诗。

“巨古阵”，是欧洲著名的史前时代文化神庙遗址，充满着神秘色彩。董先生说：“人们看了这首绝句，或许以为我到过英格兰南部的巨石阵，其实我至今未去过英国。这是2009年春天某日午睡醒来后，在枕头上即兴得来的，流露出我对巨石阵的浓厚兴趣与无限向往。”其意是说，诗是可以通过虚构想象所得的，孔子这首《雌雉》也是如此，它是受《诗经·雄雌》写一位女子思念远出的夫君的启发，以表达孔子“五十而知天命”以后，求君行道心切，把自己比作雄雉，从而虚构出与子路一起游山的情节，化而为诗。

有为关切自己著作中的主人公的命运而作的。如董先生在撰写《论语钩沉》时，对主人公孔子及其子弟子路就特别关注。鲁定公九年，孔子52岁，因已知天命，急于用世，到了饥不择食的地步，幸亏子路劝阻，没有应公山弗扰之召去参与叛乱，否则不仅名誉扫地，恐怕性命也难保。于是董先生作七律《子路一》云：

天命催人万绪纷，冯河暴虎一时昏。

青天白日周公梦，削壁悬崖管蔡身。

至圣先师名有损，乱巨贼子罪非轻。

如无子路迷津指，将为庄周笑料增。

首句是说，人到了五十岁知天命之年，思绪就会乱得纷繁。“暴虎”，空手打虎；冯河，徒步涉河，形容行动鲁莽冒险。“周公”指周公旦，周文王的第四子，是一个在孔子梦中频频出现的人物，此处是说孔子借“周公梦”来卜吉凶的意思。“管蔡身”，指周文王时，其子管叔鲜、蔡叔度叛乱，招来杀身之祸，二人均为周公旦所杀。孔子听从子路的劝阻之后，官运一路亨通，由中都连升至司寇。为此，董先生又作了一首五律《子路二》，对孔子的升迁表示庆幸。诗云：

五十知天命，茫茫正道迷。

公山抛画饼，子路化危机。

熬过寒心夜，迎来报晓鸡。

珍珠离大海，骏马奋轻蹄。

“公山抛画饼”，指定公九年，公山弗扰召孔子参与叛乱，孔子以为用世的时机到了，想去应召，因子路及时劝阻，故下句说“子路化危机”。诗人对他关切之深，于此可见一斑。

更多的是抒发研究历史要坚持实事求是、容不得“一字违心”的传统史家精神及壮心不已的意志。如二〇〇二年冬，先生完成《农民战争与平均主义》及其《自序》，随即作《夜读〈自序〉感怀》二首如下：

一

披肝沥胆写春秋，越棘吴钩战未休。

一字违心甘万死，浮云蔽日使人愁。

二

岳王庙上月如钩，滴血啼鹃说项刘。

报国冲冠已无发，明朝学作少年游。

第一首的“春秋”，是指《吴越春秋》，东汉赵晔撰，是一部记述春秋时期吴、越两国史事为主的史学著作。“棘”同“戟”，与“钩”均属兵器，“越棘”、“吴钩”，分别代表吴、越两国。作者致力吴越文化研究多年，出版有专著《吴越文化新探》。“一字”“浮云”两句，是说历史研究，来不得半句虚言，否则宁可“万死”，而最使史家发愁的，是因浮云蔽日、一叶遮目造成的谬误。

第二首从岳飞抗金报国、项刘的楚汉之争，联想到自己有如“廉颇老矣”，甚至头顶“无发”，可壮心未已，故曰“明朝学作少年游”。继《农民战争与平均主义》之后，作者又写了《论语钩沉》《广义吴越文化通论》等多部著作，并于《论语钩沉》的后记中仿王之涣《登鹳雀楼》作五绝云：“白发依时尽，黄粱入梦频。文章千古事，《论语》共钩沉。”正是作者为“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真实写照。